星辉科技总部大厦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直插云霄。玻璃幕墙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与陈默之前所在的、藏身于老旧写字楼的公司在气势上有着云泥之别。

踏进旋转门，内部的冷气瞬间包裹上来，驱散了夏末的燥热。前厅开阔，挑高惊人，背景是若有若无的、经过精心设计的白噪音，掩盖了所有杂音，只剩下一种属于高效与秩序的寂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类似雪松与臭氧混合的香氛，冷静，且疏离。

他走向前台，报上名字。前台小姐穿着剪裁合体的制服，笑容标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但在听到「陈默」这个名字和「与沈总面试预约」时，她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显然，能直接得到沈冰面试邀请的人，并不多见。

「陈先生，请跟我来。」她引领他走向一部需要专用密钥卡才能启动的电梯。

电梯内部是镜面不锈钢，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样子：普通的白衬衫，熨烫得还算平整，但袖口能看到细微的磨损；西裤是几年前买的，款式已不算新潮。他看着镜中的自己，平静地调整了一下呼吸。这副皮囊之下的东西，才是他今天站在这里的唯一凭仗。

电梯无声而迅疾地上升，失重感短暂而清晰。数字跳动着，最终停在一个没有标注楼层的数字上。

门滑开，是一个极其私密、面积不大的接待区。与其说是接待区，不如说是一个过渡空间。没有前台，只有一位身着深灰色职业套装的年轻女性坐在一张线条流畅的办公桌后。她站起身，笑容比楼下那位多了一丝温度，但依旧精准克制。

「陈先生，沈总正在等您。我是沈总的助理，苏晴。」她微微侧身，指向一扇厚重的、颜色沉黯的木门，「请直接进去。」

陈默道了谢，走向那扇门。手握上冰凉的黄铜门把手时，他停顿了一瞬，指尖感受到金属独特的、坚硬的质感。然后，他轻轻推开。

办公室的景象扑面而来。

首先感受到的是视野。整整一面墙都是落地玻璃，将整座城市的喧嚣与繁华以一种近乎施舍的姿态，框成一幅巨大的、流动的画卷。光线毫无阻碍地涌入，却奇异地被室内深色的色调所吸收，并不刺眼。

地面铺着厚实的深蓝色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空气里飘浮着和楼下同源，但更淡雅的香氛，隐约夹杂着一丝旧书和真皮混合的气味。

沈冰就坐在那张宽大得近乎夸张的黑胡桃木办公桌后。她没有抬头，正专注于手上一份文件。阳光从侧面打过来，勾勒出她清晰利落的下颌线，和高挽发髻下修长白皙的脖颈。她穿着一件珍珠白色的丝质衬衫，领口系着一个简洁的结，外面是同色系的马甲，整个人像一尊被精心雕琢过的冰雕，美丽，却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请坐。」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然的权威，清晰地穿透宽敞的空间。

陈默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椅子很舒适，符合人体工学，但也无形中强调了主客之位。他保持着沉默，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既不怯懦，也不冒犯。

沈冰终于放下了手中的文件，抬起头。

她的目光，是陈默从未在任何面试官眼中见过的。那不是审视，不是评估，而是一种……穿透。像手术刀，精准而冷静，似乎能轻易剥离表象，直抵内核。她的眼珠颜色很深，近乎纯黑，里面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陈默。」她念出他的名字，音节清晰，「毕业于南城理工大学计算机系，绩点 3.8，校级优秀毕业生。毕业后入职『启明软件』，三年内参与过七个企业级应用开发项目，表现……中规中矩。」

她顿了顿，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哒」声。

「你的直属上司对你的评价是：踏实、可靠、技术基础扎实，但缺乏进取心，对超出职责范围的工作毫无兴趣。」

陈默的嘴角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这是林薇时常用来「鞭策」他的评语。

「简历很普通。」沈冰下了结论，语气平淡，「甚至可以说，配不上我亲自发出的面试邀请。」

陈默没有反驳，只是安静地回视着她。他知道，话还没有说完。

果然，沈冰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锁定了他。「但是，我碰巧看到了一些……不在你简历上的东西。」

她拿起桌面上一个薄薄的平板电脑，指尖轻滑。「比如，三年前，在『天穹』开源社区，一个 ID 叫『Silence』的用户，提交了一套关于分布式事务一致性的优化算法补丁。当时引起了社区核心开发组的注意，但他们试图联系时，『Silence』却消失了。」

陈默的呼吸微不可察地停滞了半秒。

沈冰没有看他，继续念道：「两年前，在全球顶级密码学会议 Crypto 的论文收录名单里，有一篇被匿名评审评为『极具前瞻性』的论文，作者署名是『C. Chen & M. Shen』。通讯邮箱是一个一次性加密邮箱。」她抬起眼帘，「C. Chen？」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中央空调送风的微弱气流声。陈默感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沉稳地、一下下撞击着。他没想到，这些被他刻意掩埋的痕迹，会被如此清晰地挖掘出来。

「还有一些零散的，存在于一些非公开技术论坛的深度讨论帖，发言犀利，直指核心，但 IP 经过多重跳转，身份成谜。」沈冰放下平板，双手交叉置于下颌，「这些碎片，拼凑起来，指向了一个与『启明软件』那个普通程序员陈默，截然不同的人。」

她看着他，目光锐利如刀：「能告诉我，为什么选择把自己藏起来吗？或者说，是什么，让你宁愿被女朋友指责『不求上进』，也要隐藏真正的实力？」

「女朋友」三个字，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平静的表象。陈默的指尖在膝盖上蜷缩了一下，触碰到西裤布料的纹理。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的安静而略显低哑：「沈总，您调查得很仔细。」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我对有价值的人和事，习惯性会多做些功课。」沈冰的语气没有任何波动，「尤其是在『旭日科技』那位新上任的赵轩总监，高调宣布要带领团队在下一代企业级分布式平台领域碾压星辉的当下。」

她提到了赵轩。提到了旭日。

陈默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昨天在旭日科技前台看到的那一幕——林薇挽着赵轩的手臂，笑靥如花。一股极其细微的、冰冷的情绪，像一滴墨汁滴入清水，在他心间缓缓晕开。

「我需要能打破僵局的人。」沈冰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而你，陈默，或者说『Silence』，你具备这种潜力。你看待技术问题的角度，你的底层思维模式，和你刻意展现给外界的样子，完全不同。」

她站起身，绕过宽大的办公桌，走到落地窗前。阳光勾勒出她挺拔而略显单薄的背影。

「在启明，他们只让你写业务代码，维护老旧系统，那是用高射炮打蚊子。」她的声音透过光线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在这里，我可以给你最前沿的课题，最顶尖的团队配合你，最自由的研发环境。你可以触碰行业最核心的技术壁垒。」

她转过身，逆光让她面容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

「更重要的是，我可以给你……尊严。」

「尊严」两个字，像一记重锤，敲在陈默的心口。他感到自己的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滑动了一下，一股混合着震动、酸涩和某种被理解的暖流，猝不及防地冲撞着他的理智防线。昨天被林薇践踏在地的东西，此刻被眼前这个陌生的、强大的女人，轻描淡写地拾起，并许诺归还。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握紧。

沈冰走了回来，没有坐回她的王座，而是倚靠在桌沿，距离他更近了一些。他能闻到她身上那丝更清晰的、冷冽的香气。

「现在，我们来谈第二件事。」她的语调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接下来要说的，和讨论技术方案一样平常，「和我结婚。」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陈默甚至怀疑自己的听觉系统出现了故障。他脸上的平静第一次被彻底打破，瞳孔微微放大，有些茫然地看着沈冰，试图从她没有任何玩笑意味的脸上找到一丝破绽。

但他只看到了一片冷静的深海。

「沈总……」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厉害，「我不明白……」

「很简单。」沈冰打断他，语气依旧平稳，「一份合约婚约。期限暂定两年。在此期间，你需要以我合法配偶的身份，出席必要的家族聚会、商业场合，应付所有需要『沈冰丈夫』这个角色出面的情况。」

她顿了顿，补充道：「特别是，应付我的家族，让他们停止那些无休止的、关于我婚姻状况的干涉和试探。」

陈默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试图消化这匪夷所思的提议。「为什么……是我？」

「几个原因。」沈冰条理清晰地列举，像是在做项目分析，「第一，你背景干净，社会关系简单，容易掌控。第二，你足够聪明，也懂得隐藏，能扮演好这个角色。第三，你目前正处于人生的低谷，急需一个平台和……一场翻身的机会。我们各取所需。」

她微微俯身，靠近他，那双黑色的眼睛像两个旋涡，带着不容抗拒的引力。「我可以给你挑战赵轩、证明自己的舞台，可以给你在行业内一跃登顶的机会，可以让你那个目光短浅的前女友，为她曾经的选择后悔莫及。」

她的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打在他内心最隐秘的角落。事业，尊严，还有……那一丝潜藏在冷静之下，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关于「证明」与「回击」的渴望。

「这是交易，陈默。」沈冰直起身，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疏离，「婚姻关系仅限于法律层面和必要场合。私下里，我们依旧是上司和下属，是合作伙伴。你的生活，你的感情，我不会干涉。同样，我的也是。」

她走回办公桌，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推到他面前。

白色的封面上，清晰地印着几个黑色宋体字：《合作协议》。

「你可以仔细看看条款。你的权利和义务，包括这段关系结束后，你将获得的技术股份和项目主导权，都写得很清楚。」沈冰的声音从上方传来，「签下它，你立刻就是星辉科技特殊技术项目组的负责人，直接向我汇报。」

陈默的目光落在那个标题上，感觉那几张纸重若千钧。他伸出手，指尖有些冰凉，轻轻翻开了封面。

条款列得极其详尽。从双方在公开场合的行为规范，到保密协议，再到技术成果的归属和利益分配。优渥得超乎想象，也……冷酷得超乎想象。它将一场本该基于情感的婚姻，彻底解构成了一场权责分明的商业合作。

他的目光在「技术股份」和「项目绝对主导权」那几个字上停留了很久。这是他渴望已久的东西，是能让他真正施展才华的基石。

然后，他又想起了林薇冰冷的眼神，和她在赵轩身边那明媚的笑容。想起了自己那些被埋没的代码和思想。

「我给你平台和尊严。」

沈冰的话再次在耳边回响。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办公室里冰冷的、带着雪松与臭氧味道的空气全部吸入肺中，来冷却内心翻腾的巨浪。这是一场豪赌。用一段虚假的婚姻，换取一个真实的未来。

他抬起头，看向沈冰。她也正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等待一个早已预料到的答案。

陈默拿起桌上那支沉甸甸的万宝龙钢笔。金属的笔身触手冰凉。他拔开笔帽，动作有些缓慢，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笔尖悬在甲方签名处的横线上方，微微颤抖。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血液在耳膜下鼓噪。这一笔落下，他的人生轨迹将彻底改变。

他闭上了眼睛，眼前闪过的是三年纪念日那晚冰冷的餐桌，是林薇决绝的背影，是赵轩得意的笑容，是那些在深夜独自敲击键盘时、无人理解的孤独与兴奋。

最终，所有的画面，都凝聚成眼前这份冰冷的协议，和沈冰那双洞悉一切、也承诺一切的眼睛。

他睁开眼，眼神里所有的犹豫和波澜都已平息，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笔尖落下，触及纸面。

墨水从铱金笔尖中缓缓流出，在洁白的纸张上，勾勒出「陈默」两个字。笔迹沉稳，有力，甚至带着一种他平时签名时所没有的、决绝的力度。在最后一笔收尾时，笔尖有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仿佛为这段即将开始的、荒诞而又充满诱惑的关系，画下了一个沉重的注脚。

他放下笔，将协议推回给沈冰。

「合作愉快，沈总。」

陈默的入职，悄无声息，却又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星辉科技技术部的深水区，漾开了层层暗涌。

没有欢迎会，没有部门通告。苏晴直接将他带到了技术部办公区一个靠窗的独立工位，只对区域负责人低声交代了一句「新项目的特聘顾问，沈总直接安排」，便转身离去。留下的，是一整个开放办公区或明或暗、意味不明的打量。

他的工位配置极好，双屏显示器，顶配主机，人体工学椅。但这份「优待」在周围那些堆积着泛黄技术书籍、手办和个性化设备的工位映衬下，反而显得格格不入，透着一股生硬的、由上而下强加而来的气息。

空气里弥漫着***、机械键盘的敲击声，以及一种属于技术人员的、略带封闭的气场。陈默能清晰地感觉到，当他走过时，那些敲击声会短暂地停顿，那些视线像探针一样扫过他普通的衣着，他平静无波的脸，最终落在他那过于干净的、没有任何个人痕迹的桌面上。

他沉默地坐下，开机，登录。权限很高，直接接入了核心代码库和项目管理系统。他无视了那些视线，开始快速浏览星辉当前主要的技术架构和正在进行中的项目文档。屏幕上的代码流水般掠过，他的眼神专注，像进入了狩猎状态的猛兽，外界的一切杂音都被自动过滤。

然而，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上午十点刚过，办公区东南角突然爆发出一阵压抑的骚动。一个穿着花格衬衫、头发有些凌乱的年轻程序员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双手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对着屏幕低声咒骂了一句。

「妈的！又卡死了！这已经是今天早上第三次了！数据库连接池爆满，查询超时，整个服务响应慢得像蜗牛！」

他周围几个同事也围了过去，对着他那不断弹出错误日志的屏幕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阿杰，你那个数据挖掘的任务是不是又没做限流？」

「我做了啊！可谁知道今天病发量突然上来……」

「肯定是底层 ORM 框架的缓存机制有问题，早就说那个开源版本不稳定！」

「现在说这个有屁用？赶紧查日志，定位问题啊！下午还要给测试部交付呢！」

争吵声、键盘的胡乱敲击声，混合着一种焦躁不安的情绪，在办公区里弥漫开来。区域经理，一个戴着黑框眼镜、名叫孙斌的中年男人，皱着眉头走过去，沉声问道：「怎么回事？影响到主干服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