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公寓,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合上,隔绝了外面那个浮华虚假的世界。钟庭月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下来。高跟鞋被她随意踢开,东倒西歪地躺在地板上,像激战过后丢弃的盔甲。
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
她走到吧台,给自己倒了小半杯威士忌,没加冰,仰头灌了一口。烈酒灼烧着喉咙,一路滚进胃里,带来一点虚假的暖意。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回放着拍卖厅里的画面——孟逸晨那双从慵懒到锐利,最后带着被冒犯的恼怒的眼睛。
“提醒你,不是所有你看上的东西,都理所应当是你的…”
她当时是怎么能用那么平静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的?天知道,她需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克制住把杯中水泼到他脸上的冲动。
酒杯被她握得很紧,指节泛白。
不行,不能乱,计划才刚刚开始。
她放下酒杯,赤脚走过冰凉的地板,走进了卧室。和外面客厅简约甚至有些冷硬的装修不同,卧室里保留着一些格格不入的、属于过去的痕迹。最显眼的,是床头柜上那个有些旧了的相框。
照片里,两个女孩头靠着头,在阳光下笑得毫无阴霾。靠在她肩膀上的,是姐姐钟庭雪,眼睛弯成了月牙,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小几分,单纯,美好得不像话。
钟庭月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姐姐的笑脸,冰凉的触感。照片定格了最快乐的瞬间,也残忍地提醒着她,这份快乐早已灰飞烟灭。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床头柜最下面的那个抽屉。里面没有别的,只放着一个用深蓝色绒布包裹着的方形本子。她把它拿出来,像是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又像是触碰一块灼热的烙铁。
这是姐姐的日记。
绒布被慢慢揭开,露出一个浅粉色、封面印着樱花图案的笔记本。很普通,甚至有些幼稚,和姐姐那个人一样。钟庭月犹豫了一下,才缓缓翻开。
扑面而来的,是熟悉的、带着点甜味的墨水气息,间或夹着几片早已干枯压平的细小花瓣。
“X月X日,晴。
今天入职逸风集团啦!办公环境超棒,楼层好高,感觉伸手就能摸到云彩。同事们看起来都很厉害的样子,希望我能快点跟上大家的节奏。加油,庭雪!”
字迹工整,带着点女孩子特有的圆润,每一笔都透着雀跃和期待。钟庭月几乎能想象出,姐姐写下这些字时,那双和照片里一样亮晶晶的眼睛。
她快速翻过前面那些记录着工作琐碎、生活小确幸的页面,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越往后,日记的间隔时间越长,笔迹也开始有了变化。
“X月X日,阴。
连续加班第三周了。好累啊。孟总(就是那个传说中的老板孟逸晨)要求的指标是不是太高了点?完不成就扣奖金,感觉大家压力都好大。今天看到Lisa在洗手间偷偷哭……唉。”
“X月X日,小雨。
公司氛围好像有点不对劲,传言说要大规模裁员?不会吧,我才刚转正没多久。应该只是谣言吧?我得更努力才行。”
“谣言?”钟庭月低声自语,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孟逸晨,你那时候就已经在布局清理“冗余”了吧?用最低的成本,榨干最后一丝价值,然后像丢垃圾一样把这些人甩掉。
她的目光继续下移,落在后面一篇日期上。那一天的日记,字迹明显潦草了许多,带着一种焦躁不安。
“X月X日,天气忘了。
真的开始裁员了!HR今天找我谈话,暗示我自己主动辞职,说这样‘好看’点。凭什么?我明明那么努力,考核也通过了!他们说如果不同意,就会以‘能力不符’的理由辞退我,那样连赔偿金都拿不到多少,怎么会这样?逸风集团这么大的公司,怎么能这样?”
能力不符?钟庭月想起她后来设法弄到的那份最终裁员名单和评估报告。姐姐的名字后面,赫然跟着“优秀”的考评等级。多么讽刺。所谓的“能力不符”,不过是上位者为了省下那点赔偿金,随手写下的、能压垮别人人生的判词。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继续往下看。后面的几篇,字里行间充满了迷茫、自我怀疑和四处碰壁的绝望。姐姐开始不停地投简历,面试,然后被拒绝。曾经在逸风集团的工作经历,没有成为她的光环,反而因为“被大公司辞退”的履历,让她饱受质疑。
“X月X日,大风。
又失败了,第几次了?妈妈打电话来,问我怎么样,我只好说一切都好。房租快交了,银行卡里的钱越来越少,我好像,撑不下去了。”
“撑不下去”四个字,像针一样扎进钟庭月的眼睛里。
她猛地合上日记本,胸口剧烈起伏。不能再看了,每一次翻阅,都像是在已经溃烂的伤口上重新撕开一道口子。那种无能为力的愤怒和蚀骨的悔恨,几乎要将她吞噬。
如果当时,她再多关心姐姐一点?如果当时,她没有沉浸在自己的项目里,忽略了姐姐那些越来越消沉的电话?如果当时,她能早点发现姐姐的异常…
可惜,没有如果。
她记得最后那次通话。姐姐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解脱般的轻快。
“庭月,别担心我,我没事了。”
“工作…找到了吗?”
“嗯,差不多吧。一切都…结束了。”
那时她怎么就信了?怎么就没想到,那种平静,是绝望到极点之后的死寂?
几天后,她就接到了警方的电话。姐姐在租住的公寓里,吞下了大量的安眠药。没有遗书,什么都没有。她走得干干净净,仿佛对这个让她耗尽所有希望的世界,没有任何话想留。
收拾遗物时,钟庭月才在枕头底下找到了这本日记。
那一刻,所有的悲伤都转化成了恨意。她锁定了那个名字——孟逸晨。是他,和他那冷血的公司制度,是他那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行事风格,一步步把姐姐逼上了绝路。
他不是直接凶手,但他是根源!
钟庭月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灯,像一条冰冷的、没有尽头的河。孟逸晨此刻在做什么?大概是在他那个价值亿万的豪宅里,享受着胜利者的美酒吧。他根本不会记得,曾经有一个叫钟庭雪的女孩,因为他的一个决定,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悄无声息地湮灭了。
他必须记住。
她转身,从抽屉深处拿出另一个黑色的、皮质硬挺的笔记本。翻开,里面是她用各种颜色的笔,密密麻麻绘制的图表、时间线、人物关系图。孟逸晨的喜好、习惯、商业布局、人际网络…她研究了整整两年。
接近他,取得他的信任,找到他最致命的弱点,然后,摧毁他。
这不是正义,她知道。这甚至可能把她自己也搭进去。但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为姐姐,也为自己那颗被痛苦和愧疚日夜灼烧的心,讨回一点点公道的方式。
复仇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是支撑着她站在孟逸晨面前,还能保持冷静的、最坚硬的支撑。
可是为什么脑海里会闪过他今晚看着自己时,那双带着探究和兴趣的眼睛?
钟庭月用力甩了甩头,像是要驱散这个不该有的念头。
“别心软,钟庭月。”她对着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一字一顿地低语,“别忘了姐姐是怎么死的。”
玻璃映出的那张脸,苍白,冰冷,眼神里重新凝聚起钢铁般的决心。
游戏已经开始,没有回头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