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总是湿漉漉的。
细雨如丝,缠绕在青瓦白墙之间,落在骆知阶家那扇斑驳的木门上。门内,一缕炊烟袅袅升起,混着腌菜与糙米的香气,是寻常人家最踏实的味道。
周妙恬坐在灶前,添着柴火。她的手指依旧纤细如玉,却已染上些许烟熏的痕迹。她望着锅里翻腾的米粥,轻轻叹了口气。
“今日的粥,咸了。”骆知阶从书案前抬起头,抿了一口,皱眉道。
周妙恬没说话,只是低头搅动着锅铲。她知道,他不是挑剔,而是习惯了——习惯了她从前在闺中时,丫鬟伺候、锦衣玉食的日子。可如今,她嫁给了他,成了骆家妇,便只能守着这三间旧屋,一日三餐,柴米油盐。
“我明日去镇上卖字画,或可换些银两。”骆知阶放下碗,温声道,“你若喜欢那支玉簪,我定为你买来。”
周妙恬抬眼看他。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衫,眉目清朗,眼神里满是温柔。她曾为这双眼睛着迷,为他吟诗作对时的风姿倾心。可如今,这温柔,填不饱她的胃,也暖不了她日渐冰冷的心。
“我不想要玉簪。”她轻声说,“我只想要……不必再数着铜板过日子。”
骆知阶一怔,随即笑道:“恬儿,清贫是暂时的。我已投了策论给巡按大人,若得赏识,必能入仕。到那时,你便是官夫人,锦衣玉食,唾手可得。”
她望着他,忽然笑了。那笑里,有怜悯,有疲惫,也有一丝说不出的苍凉。
她曾信他。信他“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的誓言。可三年了,他依旧是个秀才,家中田产薄微,靠他卖字画、教蒙童度日。而她,从千金小姐,沦为灶台边的村妇。
她起身,走到院中。雨水打湿了她的发梢,她望着天边那片灰蒙蒙的云,轻声呢喃:“知阶,你可知……我想要的,从来不是官夫人,而是有人懂我怕冷,怕饿,怕一辈子被困在这方寸之地。”
可骆知阶没听见。
他只看见她背影单薄,却不知她心已远。
那一夜,周妙恬翻出嫁妆箱底的锦缎衣裙,轻轻抚过那上面绣着的并蒂莲。那是她出嫁时,母亲含泪为她缝制的,说:“女子一生,最重的是心有所依。”
可如今,她依的这个人,却始终活在自己的诗里,看不见她眼中的泪光。
春雨连绵不绝,仿佛要将这江南的旧梦浸透。周妙恬的心,也如这春日里被雨水冲刷的枯叶,一点点沉入泥沼。骆知阶每日仍旧伏案读书,笔墨沙沙,间或轻声吟诵,在他描绘的未来里,总有她锦衣华服、凤冠霞帔的影子。可现实的骨骼,却在日复一日的清贫中,清晰可见地显露出来。
那日,骆知阶卖画归来,带回的银两勉强够买几斤米面。他望着周妙恬眼底的倦色,伸手轻抚她的脸颊:“恬儿莫忧,我已与同窗约好,下月一同赴京赶考。若能得中,你便可享荣华。”
她没有躲开他的手,只是眼神空茫地看向窗外。赶考?赴京?这些遥远的承诺,在她耳中已变得虚幻而无力。她想起母亲曾说,这世间最不可信的,便是读书人的嘴,和浪荡子的心。骆知阶并非浪荡子,可他那份根植于骨血的清高与理想主义,却比任何浪荡更让她感到窒息。他看不见她手上的粗茧,听不见她夜半辗转的叹息,更无法理解她对一份稳定与安宁的渴望。
是夜,屋顶漏雨,滴答之声扰人心烦。周妙恬起身,见屋内摆放字画的木架已腐朽,摇摇欲坠。她想去修补,却在搬动书箱时,箱底滑出一本泛黄的账册。她好奇翻开,却在昏黄的油灯下,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账册上密密麻麻记录的,不是家常收支,而是骆家自祖父辈便累积的巨额债务。有典当田产的契约,有向***借银的字据,甚至还有几次为了骆知阶读书而被迫向亲族举债的记录。字迹虽经年久远,却清晰可辨,触目惊心。她曾以为骆家只是清贫,却从未想过,竟是早已千疮百孔,负债累累。
她握着账册的手止不住颤抖。那份“家道中落”的体面,不过是骆知阶精心维系的假象。他用一份风雅与书生气,将所有不堪掩盖,却让她这个嫁入家门的妻子,在不知不觉中,成了这巨大窟窿的一部分。她所承受的清贫,并非通往未来的磨砺,而是跌入泥沼的宿命。
她望向熟睡中的骆知阶,他的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却仍是清朗俊秀。曾经,她爱他这份清朗,以为他会像一道光,照亮她平凡的生命。可如今,她才明白,他只是将自己也困在了这光影交错的虚妄中。
这一刻,周妙恬的心彻底凉透。不是因为贫穷,而是因为被欺瞒,被当作无知的傻子。她不是不愿与他共苦,而是不愿与一个活在梦中,不肯面对现实的人,继续沉沦。她猛然意识到,自己这几年对富贵的向往,并非虚荣,而是源于对骆知阶那份不切实际的“清高”的绝望反抗。
黎明时分,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周妙恬轻轻合上账册,将其塞回原处。她没有吵醒骆知阶,只是静静地穿上最朴素的衣裳,将几件贴身衣物和母亲给的几枚碎银藏于怀中。
她在桌上留下一封信,笔迹秀丽,却字字决绝:“知阶,我心已死。你若要活在诗书里,便安心活吧。我欲寻一条生路,恕难奉陪。”
她没有带走任何嫁妆,除了那件曾让她心有所依的并蒂莲锦缎。那是她对过往最后的告别,也是她对未来,渺茫却坚定的期许。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细雨依旧,她的身影很快便融进了江南的烟雨之中。
骆知阶醒来时,看到的是空荡的房间和桌上的信。他呆立良久,仿佛被抽去了魂魄。那信笺上的字迹,像刀子一样割裂了他自以为是的安稳。他冲出门外,雨水打湿了他的青衫,可街道上空无一人。他唤着“恬儿”,声音撕心裂肺,却只得到雨声的回应。
他终于明白,他所珍视的“清高”,在他所爱的女子眼中,竟是如此沉重而可笑的桎梏。
周妙恬在细雨中踽踽独行,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双脚麻木,衣衫尽湿。她没有目的地,只有一股决绝的念头——离开那片让她窒息的天地。饥寒交迫中,她昏倒在一座小桥边,幸得一位路过的妇人搭救。那妇人看她衣着虽朴素却气质不凡,便将她带回了城中一处僻静的宅院。
那宅院隐于闹市,却别有洞天,雕梁画栋,水榭亭台。妇人自称柳妈妈,是这秦淮河畔“听雨轩”的掌事。她打量着周妙恬,眼中闪过一丝精明,却也带着几分同情:“姑娘这般风姿,何至于流落街头?可是遇了什么难事?”
周妙恬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间雅致的厢房,熏香袅袅,驱散了身上的寒意。她望着铜镜中憔悴却仍难掩清丽的容颜,心中百感交集。她知道,柳妈妈看出了她的不同寻常,也看出了她如今走投无路的困境。
“我……与家中决裂,已无处可去。”周妙恬垂下眼帘,声音微哑,却依然清澈动人。
柳妈妈听罢,轻轻一笑,手中转动着一枚玉戒:“既如此,姑娘便在此处住下。这听雨轩,能容下天下失意人,亦能让埋骨沉沙的璞玉,重焕光华。”
周妙恬没有选择。她知道“听雨轩”是什么地方,秦淮河畔的勾栏瓦肆,风月场所。可此时的她,已无力抗拒,也无力思考。她像一朵被连根拔起的浮萍,只能随波逐流。
起初的日子,周妙恬仿佛置身梦中。她看着那些浓妆艳抹、笑语晏晏的女子,听着她们的歌舞弦乐,心中仍有抗拒与不甘。柳妈妈并未强迫她接客,只是让她在轩中帮忙打理事务,教授一些识字不多的小倌们读书写字。她的才情与学识,很快便在听雨轩中崭露头角。她善诗词,通音律,尤其是一手清雅的瘦金体,更是令轩中众人赞叹。
“姑娘这份才情,便是那些世家闺秀也望尘莫及。”柳妈妈常在她练字时驻足,眼神复杂,“何苦埋没在此?”
“若非埋没,又何来栖身之地?”周妙恬搁笔,自嘲地笑笑。那份笑意,带着几分从前的天真,却又掺杂着如今的沧桑,更显楚楚动人。
是夜,听雨轩迎来一位京城来的富商,酒过三巡,他点名要听一位“从未见过的,有书卷气的女子”弹琴。柳妈妈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将周妙恬推到了台前。
周妙恬身着一袭素雅的淡青色纱裙,未施粉黛,只用一支木簪挽起乌发。她坐在琴前,玉指轻抚,琴音如流水般泻出,清越而不失婉转。她唱的是一曲《凤求凰》,歌声里有对爱情的憧憬,也有对现实的无奈,将那份渴望被珍视,却又深知身不由己的复杂情感,演绎得淋漓尽致。
一曲终了,轩中鸦雀无声。那富商呆若木鸡,半晌才抚掌大赞:“妙哉!妙哉!此等仙音,京城难寻!”
从那一刻起,周妙恬的名字,便在秦淮河畔渐渐传开。人们称她“周妙音”,赞她“倾城才女”。她不再只是一个落魄的商贾之女,而是听雨轩里,一道独特的风景。她学会了如何周旋于形形***的客人之间,学会了用诗词和歌喉,去包裹她日益坚硬的心。
她用才情点亮了自己,却也亲手埋葬了那个,曾经天真烂漫,只求与一人白首的周妙恬。秦淮的烟雨,洗涤了她眼中的泪水,却也染上了她灵魂的颜色。她知道,自己已回不去了。
周妙恬在秦淮河畔的声名鹊起,如同一场无声的风暴,缓缓卷向了远在江南的骆知阶。他辞去蒙童塾的教职,日日借酒消愁,曾一度颓废不振。直到有一天,他无意中从市井小贩口中听到了“秦淮周妙音”的名号,心头猛地一震。小贩绘声绘色地描述那女子如何才情横溢,如何倾倒众生,那声音、那姿态,竟与他记忆中的恬儿隐约重合。
他不信,却又无法自欺。他拖着病体,一路打听,终于在秦淮河畔的“听雨轩”外,看到了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她依旧清丽绝尘,只是眉宇间添了一份从容与练达,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时常蹙眉、为柴米油盐发愁的小妇人。她对着往来的客人浅笑低语,那份恰到好处的妩媚与风情,让骆知阶的心,像被撕裂了一般疼痛。
他想要冲进去,质问她,带她回家。可脚下却如同灌了铅,动弹不得。他看到自己洗得发白的青衫,看到自己日渐佝偻的背影,再想起那本账册上触目惊心的债务,和她留下的那封绝情信,所有的勇气瞬间溃散。
他有什么资格去带她回家?他曾许诺的荣华富贵,从未实现。他自以为是的清高,早已将她推入深渊。是他,亲手将一朵娇艳的并蒂莲,葬送在了秦淮的烟雨中。
他没有进去,只是默默地站在街角,直到夜色深重,直到她身影消失在轩中。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借酒消愁,而是回到了客栈,彻夜未眠。
那夜,他想了很多。想起了周妙恬离去前那疲惫又绝望的眼神,想起了她曾为他做的每一顿饭,想起了他们青梅竹马时的每一句誓言。他痛恨自己的懦弱无能,痛恨自己的迂腐清高。他意识到,他爱她,却用一种最糟糕的方式,亲手毁掉了这份爱。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眼中已不再是过去的迷茫和颓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清明与狠绝。他要将她从秦淮的泥沼中拉出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第二日,他打听到了一个消息:当今太后沈月眠,广招天下才俊入幕,为朝廷出谋划策,也为自己寻觅一批可用之人。太后权倾朝野,手腕狠辣,但若能得她青睐,便可平步青云。
骆知阶知道,这是他唯一的希望。他不再顾惜自己的“清高”,他开始研读兵法谋略,夜以继日地苦读各种奏折,将自己逼入绝境。他甚至变卖了祖宅中仅存的一点田产,换取盘缠,孤身一人北上京城。
抵达京城后,他凭着过人的才学和洞察力,成功通过层层选拔,最终面见了沈月眠。
太后沈月眠,冷艳孤高,一身玄色凤袍衬得她越发高贵不可侵犯。她坐在上首,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看透人心底最深处的欲望。
“骆知阶,你才华出众,却身无长物,缘何入我门下?”沈月眠朱唇轻启,声音清冷。
骆知阶跪伏在地,声音平静而坚定:“臣入太后门下,只为求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一个足以打败命运的机会。”
“哦?”沈月眠来了兴致,“你倒是坦荡。可这世间,机会皆有代价。你,能付出什么?”
骆知阶抬头,眼中带着血丝,却又无比清亮:“臣愿献上毕生所学,愿为太后肝脑涂地。若太后能助臣功成名就,臣……愿万死不辞。”
“当真?”沈月眠玩味地笑问道。
“臣句句肺腑之言。”骆知阶的每一个字都像利刃割过他的喉咙,疼痛至极,却又不得不说。他清楚太后独占欲极强,爱骆知阶的才情,更爱掌控一切的感觉。他知道沈月眠需要一个可以掌控的、有才华的傀儡。
沈月眠果然凤眸微眯,似笑非笑:“哀家听说你的妻子,就是那位秦淮河畔的周妙音?”
骆知阶的心脏猛地一抽,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已经被她已经知道了。他垂下头,声音嘶哑:“正是。”
沈月眠沉默了片刻,许久才道:“好,哀家给你这个机会。若你真能辅佐哀家,将那周妙音送入宫中,为哀家所用,哀家便许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若有半点差池……”
骆知阶知道,这是他此生最大的赌局。太后竟然在此之前就已经知晓自己的情况,必然早有预谋。此事顺之者昌,逆之必亡。只是外人不知此情,定以为他卖妻求荣。
况且皇宫内院,宫墙巍峨,与外隔绝,如此一来,至少也让妻子跳出了勾栏瓦肆之地,也算是变相地保护起来。唉,也罢。纵然背负骂名,只为有朝一日,能以足够强大的姿态,终将她从泥沼中彻底解救。
他深叩在地,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臣,愿听太后差遣!”
沈月眠看着这个眼神中充满矛盾与决绝的男子,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她喜欢这样的棋子,有着复杂的人性,才更容易被她操控。
骆知阶踏入了太后的金笼,出卖了自己灵魂,也亲手将周妙恬推向了另一条未知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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