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腊月，北风跟淬了冰似的，卷着鹅毛大雪往人骨头缝里钻。

云大壮扛着空了的猎叉，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回村的山路上。他是云家村有名的猎户，手脚勤快，枪法也准，可今儿个邪门，山里的兽影愣是没见着半只，只捡了几只冻僵的山雀，连给家里婆娘孩子熬碗热汤都不够。

“这鬼天气，再这么冻下去，山里的活物都得藏进洞里冬眠了。”云大壮裹紧了身上打了好几块补丁的粗布短褂，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家里境况本就艰难，婆娘林氏身子弱，二小子云峰在镇上学徒，虽说管饭，可也得时常接济些铜钱。这眼看年关要到了，要是再打不着像样的猎物，别说添新衣，怕是连顿饱饭都凑不齐。

他叹了口气，加快脚步往山下赶，心里盘算着明儿个得再往深山里走些，哪怕冒险，也得弄点肉回来给家里人补补。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的“呜呜”声，顺着风声飘进了他耳朵里。

云大壮脚步猛地顿住，侧着耳朵仔细听。

风太大，那声音细得像根棉线，稍不留意就会被吹散。他皱着眉，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那是山脚处一片背风的矮树丛，雪下得浅些，隐约能看见枯枝乱晃。

“是啥玩意儿？”他心里犯嘀咕，这寒冬腊月的山里，除了他这苦哈哈的猎户，还能有活物在外头嚎？莫不是受伤的小兽？

他握紧猎叉，小心翼翼地挪过去，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越靠近，那“呜呜”声就越清晰，到后来，竟听出了几分像婴儿的哭声，微弱得快要断气。

云大壮心里一紧，三步并作两步拨开树丛——

雪地里，竟真的躺着个孩子！

那孩子约莫三岁光景，裹着件单薄得近乎透明的旧棉袄，料子差得很，棉絮都从破洞里露出来，被风雪打湿后硬邦邦地贴在身上。小脸冻得发紫，嘴唇干裂起皮，眼睛紧闭着，眉头皱成一团，小身子时不时抽搐一下，哭声细若游丝，气息弱得像风中残烛。

“我的娘嘞！”云大壮倒抽一口凉气，赶紧蹲下身，伸手探了探孩子的鼻息——还好，还有气！

他心一下子就揪紧了。这世道兵荒马乱的，弃婴不算少见，可把这么小的娃儿扔在天寒地冻的山脚下，跟直接要了她的命有啥区别？

云大壮看着孩子冻得通红的小脸蛋，哪怕隔着冰凉的空气，都能感觉到那股子刺骨的寒意。他想起自家二小子云峰这么大的时候，虽说穷，可也裹得暖暖和和的，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这娃儿倒好，被亲生爹娘扔在这荒山野岭，连口热乎气都没有。

“造孽啊！”他低骂了一句，心里的不忍像潮水似的涌上来。家里是穷，可再穷，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么个小娃娃冻死在这儿。

云大壮没再多想，当即解开自己身上那件虽旧但还算厚实的外袍——这是他唯一能御寒的衣物了。他小心翼翼地把外袍展开，轻轻裹住孩子冰凉的小身子，动作笨拙却又透着细致，生怕力气大了弄疼她。

外袍宽大，裹住孩子后还剩不少，他又把边角掖了掖，尽量挡住风雪。做完这一切，他才伸手将孩子抱了起来。

小家伙轻得吓人，怀里像揣了只小猫似的，轻飘飘的没有分量。许是感受到了温暖，孩子的哭声渐渐小了，眼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黑葡萄似的，又大又亮，像是盛着山间最清澈的泉水。刚睁开时还有些迷茫，可当视线落在云大壮布满胡茬的脸上时，竟瞬间亮了亮，里头没有丝毫怯意，反而透着一股依赖的暖意。

她小嘴微微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只是伸出冻得僵硬的小手，轻轻抓住了云大壮胸前的衣襟，小脑袋往他怀里蹭了蹭，像是找到了依靠。

云大壮的心一下子就软了，软得一塌糊涂。他这辈子跟山林打交道，性子粗粝得像石头，可此刻抱着怀里的小娃娃，竟觉得连呼吸都不敢太重了。

“娃儿不怕，啊，伯伯带你回家。”他放柔了声音，虽然知道这么小的孩子未必听得懂，可还是忍不住安慰了一句。心里头已经有了主意：这娃儿，他救定了！大不了他明儿个起早贪黑进山打猎，多打几只猎物，总能多一口饭吃！

云大壮抱着孩子站起身，把人护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捂着，转身就往村里走。风雪还在刮，可他却觉得身上好像没那么冷了，怀里的小娃娃像个小火炉似的，暖着他的胸口，也暖着他的心。

就在他刚走出没几步，怀里的娃儿突然动了动。

云大壮停下脚步，低头看她——只见小家伙仰着小脸，黑亮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身后的密林深处，小手指着那个方向，小嘴巴一张一合，奶声奶气地吐出几个字，声音虽轻，却清晰地传进了云大壮耳朵里：

“爹爹……那里，有亮晶晶。”

云大壮愣住了。

他顺着孩子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密林深处枝桠交错，风雪弥漫，除了黑压压的树木和漫天飞雪，啥“亮晶晶”的东西都没有。

这娃儿……是冻糊涂了？还是看花眼了？

他皱着眉，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怀里的孩子却又往他怀里缩了缩，小手指还固执地指着那个方向，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像是在强调自己没说错。

云大壮心里犯起了嘀咕。这娃儿刚醒，眼神清明得很，不像是冻糊涂的样子。而且……她刚叫他什么？“爹爹”？

他心里又是一软，没再纠结“亮晶晶”的事，只当是孩子随口说的胡话。他拍了拍孩子的背，温声道：“好，好，有亮晶晶，咱先回家，等明儿个伯伯再去看，啊？”

说罢，他抱紧孩子，脚步更快地往村里赶。只是走的时候，眼角余光还是忍不住往密林深处瞥了一眼——那里除了风雪，依旧空荡荡的。

可他没看见，在他转身的瞬间，怀里的云宝小眉头皱了皱，心里嘀咕着：不是伯伯，是爹爹呀……还有，那里真的有亮晶晶，暖暖的，好好闻……

风雪里，猎户抱着弃婴的身影渐渐远去，只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和密林深处那抹无人察觉的、若隐若现的微光。